清心真言

好些天奶奶禮完五番拜,就一直坐在炕頭掐著念珠,也不管我們了,家裡氣氛悶極了,一向淘氣的孩子們也不敢出大氣。

 

那些天,看見最多的是奶奶拜後做都哇時,捧起地雙手不停地顫抖著,滿面淚水。爸爸說,他也只是在小時候,家裡日子最苦的時候見過奶奶這樣子。一些結了痂的傷揭開時滲著疼痛,原以為好了卻有誰能料想裡面竟然化成了稠膿。

 

很長時間,誰都不敢再提照片的事兒,置疑只能放在心裡,守口如瓶的日子似乎安如往昔。然而,定然裡的事兒該發生時必然會悄然而至。

 

么妹上中學第一個暑假,家裡來了一位貴客姨奶奶,一位典型川藏裝束的老人,比奶奶小四歲。白天姐妹倆串親戚,夜裡,奶奶做禮拜,姨奶奶忙著掐自己的瑪尼珠。么妹暗笑眼前有著截然不同信仰的竟是一對親姐妹,完了心裡又莫名地生出一些隱痛,是什麼讓骨肉相離信仰各異?對於久別且將要永別的親人而言,相聚的日子是何其珍貴。奶奶們常等么妹睡下才會促膝而談,互訴離散後的顛沛總難免相擁而泣。雖說偶爾摻雜著幾句藏語,么妹側身背對著兩位老人,可她聽著那些塵封的往事和決別中的叮嚀,眼淚卻汩汩地溢出來,她不敢擦,更不敢挪動一下身子,就一直側著,一直側著,不願驚動兩位重逢在風燭殘年裡老人。

 

么妹被淹泡在不休不眠的追憶裡。那些關乎奶奶身世的歷史片斷,那些夢魘般的乾坤顛倒,讓么妹的心濕漉腫脹。近半個世紀,奶奶卻對此隻字不提,表面總一副兇悍地樣子,誰曾料想遭遇卻是如此不堪。該如何還原這段歷史?該怎樣表述一顆真心?碾過心頭的愛,讓么妹第一次徹悟,人生很多時候由不得自己選擇。

 

1936 年紅軍長征途徑甘孜, 5 月成立甘孜博巴政府,為興番滅蔣開展了一系列革命運動,確立了民族自治政權,甘孜藏族人民實現了夢寐以求當家作主的權利。然而這大快人心的年份,對於么妹奶奶的人生而言,簡直就是晴空霹靂命到絕境。作為大管家的楊家,被炒了家,爸媽遊街,千夫所指羞辱難忍,雙雙尋了短見。一夜間,兩位富家小姐竟成了身世飄零的孤兒。兵荒馬亂最能離間人心,剩下的家什、牲畜被親友以各種理由洗劫一空。那時,奶奶才十七歲。一對驚懼顫慄的姐妹嚎啕相擁,斂財時誰會顧及她們無以復加的傷痛?還有人竟對著空蕩的屋子仍不甘心,要拆名木雕成的炕屏。當長工的么妹的爺爺實在看不下去了,忿然掄起鐵鍬猛追莽打那些貪得無厭的人被惹急的西北漢子動起粗來,是誰都只顧逃命了。一向只知埋頭下苦木訥地回回漢子,此番相助,完全是不忍心再看孤苦無依的姐妹落到窮途末路。得救的姐妹對長工感激涕零。

 

一年後,么妹的奶奶嫁給了已婚且有子女的爺爺,定親之物便是那紅拜氈。艱辛相守的八年裡,爺爺不僅教會奶奶做禮拜,還使奶奶熟知了許多伊斯蘭聖賢的感人故事。每天跟丈夫一起禮拜,聽丈夫念古蘭經是奶奶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然而,得知自己身患絕症時,對爺爺而言,回到故土才是最安心的歸宿。就這樣,么妹的爺爺對奶奶隱瞞了病情,獨自回到了家鄉。雖說有糟糠之妻和已成年的孩子們在身邊細心伺候著,可爺爺的心總被遠方有孕在身的妻子和兩個天真可愛的孩子牽扯得寢食難安。為了讓危在旦夕的丈夫放心,大奶奶委曲接納了奶奶大伯接奶奶時並沒有說出真相,奶奶也是見夫心切,以為很快就能回來,誰知姐妹一別竟是半個世紀。

 

彌留之際,爺爺當著全家人的面交代,讓大奶奶一定要給奶奶一家子給個活口好臉,還讓她立誓一定幫奶奶把孩子平安生下來,拉扯他們端莊地長大。另外,奶奶要能堅持禮拜,歿了就送到祖墳,睡在他的腳下。

 

主命難違,夫逝子來。雖說大奶奶為爺爺臨終時的一句託付,忍辱負重與奶奶相安而居,但在那樣一個貧窮偏遠民風樸拙的鄉村,奶奶一家的到來,無疑令家族蒙羞,村裡人免不了說長道短,鄙視地目光更不待言說。

 

(待續)

 

伊斯蘭之光  作者: 尕荷兒 (本文獲第六屆穆斯林小說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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